北京城的肌理藏在胡同里,而胡同的灵魂,凝在那些被岁月磨亮的名字中。伫立在西城区新街口南大街的一块蓝底路牌上,“百花深处”四字像枚铜钉,将东侧的300米巷陌与400年光阴铆在一处。
伫立在西城区新街口南大街的“百花深处”路牌。杜文杰摄
“百花深处”西起新街口南大街,东至护国寺东巷,全长300余米。胡同口很窄,隐没在街边林林总总的乐器店、美发店、蔬菜水果店中间。2022年3月,入选《首都功能核心区传统地名保护名录(街巷胡同类 第一批)》。
据《北京琐闻录》记载,明朝万历年间,一对张姓夫妇在此购地种菜,后叠石为山、掘池种莲,将菜园扩建为园林。夏日荷香里泛舟采莲,秋日菊影中饮酒赋诗,冬日梅雪下围炉煮茶——这座私家园林吸引着京城文人雅士,成为晚明风雅的缩影。“百花深处”这个雅致的名字,便由此而来。
清代乾隆年间园林荒废后渐成巷陌,改称“花局胡同”。待到光绪年间,褪色木牌重新镌刻上“百花深处胡同”。民国时又去“胡同”二字,唯留“百花深处”的雅名,沿用至今。
而今漫步巷中,老舍笔下“碎砖墙上爬满蜗牛银轨”的南墙,已经无迹可寻。顾城诗中“小院半壁阴,老庙三尺草”的附近,晾衣绳上飘着印有卡通图案的蓝色床单。虬曲的枣树枝桠穿过蛛网般的电线,鸽群把电缆点缀成了五线谱,它们发出的咕噜声倒像是被风揉碎的老唱机杂音。
我沿着青砖墙的褶皱缓步徐行,在一个拐角处,94岁的郭老太太正坐在门前木椅上择香椿,黄狗“美美”伏在她的脚边打盹。“1970年搬来的,50多年了,没再挪过窝儿。”虽然满头银发,可她耳不算聋眼不太花,记性还好,“前几天有个南方来的姑娘,非说我像歌里等丈夫的老妇人……”
郭老太笑着用手指了指斜对面的百花录音棚:“那里录歌,以前可闹腾了,现在还时不时地有年轻人往里跑。”她或许并不知道,在上世纪90年代,很多响当当的摇滚乐队经典曲目都是在这里打磨成形。“不敢在午夜问路,怕走到了百花深处……”的歌词,更是将胡同名字刻进了流行文化的记忆。
“那个南方姑娘从江苏无锡来,我记得她。”在旁边抽烟的民宿服务生郑安杰说,姑娘对摇滚音乐十分熟悉,那天一边聊天一边还唱了几句,都是老歌,很好听。“我们家的房间都是以花命名,她选的是‘莲’,说自己这回真成了‘花房姑娘’。”
“磨剪子嘞——戗菜刀——”老王师傅的吆喝声,惊飞了屋檐上的几只灰鸽。这位60岁的磨刀匠,推着一辆破旧的“二八大杠”,从胡同深处走来。车上载着他干活用的凳子、架子,帆布工具兜搭在车梁上。“在这片胡同干了30多年了,总惦记着谁家的菜刀该磨了。”王师傅说,现在年轻人都不学这门手艺了,“裁纸刀要平着磨,斩骨刀得斜着蹭”,方法都告诉那些老主顾了,可他们还是等他来磨。
贴着“百花深处”的砖墙向东游走,青砖的纹路在与护国寺西巷连接的豁口处形成转折。巷底飘来炸灌肠的焦香,引着人向南折去。几名穿汉服的姑娘举着自拍杆掠过青砖墙,向护国寺大街走去,街上的霓虹次第亮起,行人漫步,满满烟火气。400年前张氏夫妇植下的芍药花香,此刻正与外卖骑手取单的提示音,在护国寺小吃店的“锅气”里撞个满怀。
街的对面,一座外观古雅的红色建筑,正是2018年入选“第三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项目”的北京人民剧场。“国家京剧院建院70周年”系列演出2025年“春之声”演出季活动,正在剧场举行。拾级而上,推开廊下正门,一对红底金字的毛体楹联赫然悬于左右两侧:百花齐放,推陈出新。
暮色四合,回望“百花深处”的路牌,我忽然明白:几百年来,种花的张氏夫妇、写书的作家、唱歌的摇滚青年、择菜的老太太、出摊的磨刀匠……他们都在这条窄巷里播种着属于自己的“花”。
“百花深处”,是那些热爱生活的人,把寻常日子过成了诗。(杜文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