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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 05/16 09:38:41
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

新华走笔丨活在珍贵的人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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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从明天起,做一个幸福的人/喂马,劈柴,周游世界/从明天起,关心粮食和蔬菜/我有一所房子,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……

  海子的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》,可能是很多人最熟悉的一首现代诗。在诗人笔下,字与字相遇,画面与画面相接,形成一种具体的、直抵人心的温暖。

  这是海子留给未来的礼物。有人说,他的背影,比诗句更孤独;有人说,他的诗的生命,还在继续……

  如今,在他的家乡,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查湾村,海子文化园静坐那里,等待无数远方来的客人。于是,一群人,因诗人而来;一群人,载诗情而归。

  春暖花开的日子,我来到了这里。我回到了这里。

  “海子故居”门口。戴威摄

 海生,海子

  在“海子故居”低低的屋檐下,90岁的操采菊握住我的手。

  “你是来看海子的吗?”

  “我是来看您的,还有您儿子查海生。”

  “好嘛,来看海子。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海子,原名查海生,1964年出生于安徽怀宁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。1979年,15岁的他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。大学期间,他开始诗歌创作。

  很长一段时间,家人不知道“海子”。

  “我们都不知道他写诗,他回家也极少谈到诗的话题。”比查海生小三岁的查曙明,是他的大弟,现在是怀宁县海子纪念馆馆长。

  “父母叫他‘海生’,我喊他‘哥哥’。诗集《土地》出版时,出版社通过他的好友西川辗转联系到我们。在寄送稿费时,我们才知道他有这个笔名。”查曙明回忆。

  让我有些疑惑的是,时至今日,在最挚爱的亲人口中,“海生”或“哥哥”的称谓都不见了,只剩下“海子”,这个世人皆知的、属于诗的名字。

  “他寒暑假回家,会给我讲在北京遇到的趣事。”查曙明说,哥哥知道他喜欢武侠小说,会给他买整套古龙的小说。“他说古龙很有才华,希望我读小说的同时抓紧学业,像古龙一样走出自己的路。”

  查曙明记忆里的哥哥乐观、有见识,“回头想想,他的孤独可能藏在诗里。”

  对家人来说,认识海子,是在海生走了之后。

  “那时,我在县城中学复读。为了不影响考试,父母瞒了我三个多月。挨到高考后赶回家,我才知道,我永远失去了亲爱的大哥。”查曙明说。

  为冲淡家里悲伤的气氛,次年,再次落榜的查曙明和邻村姑娘结婚生子。后来,他在当地乡镇企业工作,又辗转到广东、北京,做些小生意。

  2017年,父亲去世。同年10月,怀宁县海子纪念馆建成。在外漂泊半生的查曙明收到家乡邀请,决定回到查湾,照顾老母亲,并协助打理纪念馆。

  如今的查曙明,已年近六旬。在从小长大的地方,他把海子的故事讲给每一个人听,并为陌生人送上祝福,“做幸福的人”。

  查曙明说,自己本对诗歌不感兴趣。上世纪90年代以来,越来越多人对老家的造访,让他意识到,哥哥在诗坛的影响。从那时起,他开始系统阅读海子的诗。

  今天,查曙明时常提起笔来。“其实不能算是写诗,最多是给文字分行。”他说,与文字的近距离接触,让自己和那个永远25岁的瘦哥哥,越来越近了。

  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海子母亲出生在农历九月,正是菊花盛开时,于是她有了“采菊”这样诗意的名字。其实,她才是海子文字上的启蒙老师。在海子牙牙学语时,她便寻来一些旧报纸,教他识字。

  “他假期回来,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间,做自己的事。我那时忙着做农活,也不晓得他是在写诗。”操采菊说,她只知道,大儿子是孝顺的好孩子。

  母亲/老了,垂下白发/母亲你去休息吧/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/就像山腰安静的水/流着天空……

  在海子笔下,“母亲”既是操劳的农妇,也是孕育万物的大地。

  直到海子离世后,这位朴实的母亲,开始翻阅他的诗集,试图以这种方式,和她的儿子对话。也是从那时起,她的床头,总会躺着一本《海子诗集》,只要闲下来,她就会一遍一遍地阅读。经年累月,书页被磨得卷边,长期用眼也让她的视力下降。

  终于,那些曾让她感到困惑的晦涩句子,成了儿子跨越时空对她诉说的心事。时至今日,90岁高龄的她,还能背诵出几十首儿子的短诗。

  聊了许久,我落俗地问了她一个问题:

  “您最喜欢的是他的哪首诗?”

  “只要是他写的,我都喜欢。”

  片刻后,操采菊朗诵起她喜欢的《给母亲》(组诗)中的一首:“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/那一只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……”

  我看见,她的眼里泪水全无,脸上笑容浮现。

  我才恍然大悟。原来,海生早已变成了海子。海子,一直陪着他的家人。

  海子母亲操采菊在阅读《海子的诗》。戴威摄

 “人人李杜自命”

  孔雀东南飞,五里一徘徊。

  中国最早的长篇叙事诗《孔雀东南飞》的故事发生地庐江郡,就在今天安徽怀宁和潜山交界处。

  怀宁,一直有诗。

  这里孕育了“两弹元勋”邓稼先的风骨,见证过陈延年、陈乔年兄弟的革命情怀,流转过“同光十三绝”之一的杨月楼的戏韵,也是中国诗歌文化的重要发祥地。

  怀宁本土诗人层出不穷,仅明清就有“田园诗人一流”的汪之顺、“静用斋”诗人杨汝谷、扬州八怪之一李葂等。正如晚清诗人陈世镕所言,“我里诗人甚多,人人李杜自命”。

  怀宁方言属于赣语怀岳片,语音声调起伏大,给人一种抑扬顿挫的感觉,“怀宁人说话像唱歌一样”。在汉语组词规律中,“诗”与“歌”总相伴出现。我猜,这或许是怀宁诗人辈出的缘由吧。

  今天的怀宁,诗情依旧。

  令当地人骄傲的“诗歌春晚”已举办五届,“诗歌沙龙”“金秋诗会”等活动接连登场。而众多民间诗歌社团,更让喜爱读诗写诗的怀宁人拥抱在一起。

  此行,我还见到两位和诗有关的人。

  她风尘仆仆地来。

  她叫查贵琴,一身职业装,让人不难推测出,她是在银行工作。

  “想不到吧,诗人也要上班。”她打趣道。这位县农商行的职员,也是“草根”诗人。这天,她趁着中午下班时间,来接受我的采访。

  查贵琴回忆,大约20年前,她目睹过虔诚的诗迷们来到海子墓地,在墓碑前朗诵诗歌。那时,和海子同宗同辈的她,只听过诗人的名字,对他的一切知之甚少。于是,带着疑惑,她翻开了海子诗集。

  那是她人生中,最迷茫的一段时间。

  “活在这珍贵的人间/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/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”查贵琴朗诵起海子的《活在珍贵的人间》。

  第一次读这首诗时,她哭了。“读到‘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’这样的句子,觉得这个世界真美好啊。那些琐碎、不安的时刻,都变得微不足道。”在诗里,她找到了人间的珍贵。

  她开始写诗。

  下班后的深夜,她将思绪放马草原,有时又遨游到宇宙之外。“我开始相信,即便身处喧嚣,有文学的指引,就不会迷路。”查贵琴说。

  这条创作之路,跋涉艰辛,她走得倒也笃定。如今,查贵琴的散文已结集成册,她的诗也频频见诸报端。

  “文学或诗歌,似乎让我失去了更多。”一个中年人如是说。

  他叫何诚斌,是个“60后”。

  “上世纪80年代,人人写诗、读诗。”何诚斌说,他在诗歌杂志上,第一次读到海子的诗,便念念不忘,“我也尝试写诗,但总觉得不得要领。”

  不擅写诗的他,在小说赛道上笔耕不辍。

  “上课都在写小说,班上的人也爱看。”让他耿耿于怀的是,因为沉溺创作,他有些荒废学业,最终没有考上大学。

  “去念大学的同学,过年时跟我分享见闻,让我很受打击。”何诚斌说,他暗暗发誓,要博览群书,成为同样有知识的人。

  读书的人,成了写书的人。

  随后的人生中,因对文学的痴迷,何诚斌成了职业作家。

  “那时,我住在北京的地下室,在那‘爬格子’。”何诚斌说,有同学见他每日伏案,想为他介绍高薪工作。

  但是,“只有在文字里,我才能感到安稳、幸福。”他婉拒了同学的好意。

  出走半生。前两年,老何回到怀宁。现在的他,在创作之余,多了一重身份——怀宁海子诗歌研究会副会长。

  “海子的诗,我会永远读下去。诗歌文化,我会传承下去,通过每个真诚的灵魂。”他说。

  “生存无需洞察/大地自己呈现/用幸福也用痛苦/来重建家乡的屋顶”——这是海子的诗中,他最喜欢的《重建家园》中的一句。

  “我想应当回归生命本真,去热爱你的热爱,而不以外物好坏评判得失,你的人生会多一些诗意。”他如此理解。(戴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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