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水可名,亭台可名,一草一木皆可名,而书斋之名,尤显风骨。
去年,记者采访一位伏羲文化学者时,得以进入他的“敬羲斋”一观。只见满壁古籍环列,一张大案横陈中央,案头堆叠朱笔批注的手稿,窗边老梅斜逸而出,旁悬题贺中国北斗的书法条幅“用宇宙作陪衬,还万民以安康”。
虽然探访名人故居时常见“某斋”“某轩”“某堂”,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“活”着的书斋。斋中景象与主人的治学态度,引发了我对书斋文化的无限兴趣。
书斋是一个集读书、创作、修身养性于一体的文化空间,是人们灵魂的栖息地。在书斋之中,人们可以孤芳自赏,可以隐世自娱,也可以慨叹人生,发幽思、抒豪情。探微书斋文化,可自斋名始,因百般滋味,尽在一斋名中深隐。
书斋之名,往往始于对环境的描摹,却不止于对空间的写实。它是一方天地的隐喻,是主人与命运对话的起点。
最负盛名的书斋总以“陋”字点睛。唐人刘禹锡的“陋室”,素琴横陈,金经漫卷,往来皆鸿儒谈笑,出入无白丁喧哗。这方天地虽简,却自有一番“苔痕上阶绿,草色入帘青”的幽趣。
明人桑悦的“独坐轩”既陋且独,更见孤诣。斗室仅容一案一椅,案头唯置经史数卷。宾至无地可旋,主人不迎不送,遂以“独坐”名之。然此“独坐轩”实乃“大观园”,上可求尧舜禹汤之道,下可窥濂洛关闽之心。
桑悦自谓:“遇圣人则为弟子之位,若亲闻训诲;遇贤人则为交游之位,若亲接膝而语;遇乱臣贼子则为士师之位,若亲降诛罚于前。”当其展卷,可为弟子,恭聆圣贤训诲;可交挚友,与先哲促膝论道;可任判官,对贼子口诛笔伐。这般“坐无常位,接无常人”的境况,教人会心莞尔:既与千古魂灵周旋终日,何来“独坐”之说?
陋室不陋,因有德馨流淌;独坐不孤,因与往圣神交。
书斋之名,往往寄托着主人的精神志向,可以明其志、壮其节、励其行。
宋人陆游的“老学庵”别有一番深长滋味。其少年之时,“上马击狂胡,下马草军书”,以保家卫国为己任,奈何仕途多蹇,壮志难酬;老年归隐乡村,却未尝消沉,而是择取师旷教晋平公老年发奋之典,名其书斋曰“老学庵”,以示活到老、学到老,志不衰、节不变。
陆游自叙斋中情景“或栖于椟,或陈于前”“俯仰四顾,无非书者”,直至“乱书围之,如积槁枝”,想起身竟不得行。他称书斋为“书巢”,人如栖鸟,以书为林。这段书斋生涯占了陆游后半生大部分时光,他晚年所做的诗歌文章,大多诞生于“老学庵”的灯影摇曳之中。“老学庵”三字,成了他心境、心志与人生观、爱国情的最佳凝练。
元末章溢隐居匡山的“苦斋”颇为奇绝。据刘伯温所述,“苦斋”所在高山险峰,四顾峭壁环绕,白云缭绕,北风凄冷。于此幽绝之地,植物、蜂蜜、溪鱼俱带苦意。然而,栖身苦地,起居“苦斋”的章溢,却另有一番说辞:“乐与苦,相为倚伏者也。人知乐之为乐,而不知苦之为乐;人知乐其乐,而不知苦生于乐……井以甘竭,李以苦存,夫差以酣酒亡,而勾践以尝胆兴。”这种对“苦”的追寻,也体现了主人对“天将降大任”的提前准备。后章溢果出匡山,助朱元璋开明朝基业。
书斋之名,是主人精神的镜像,亦是历史风云的镜像。
醇亲王奕譞的别墅唤作“退潜”,书斋题名“九思堂”。
奕譞乃道光帝第七子,光绪帝生父,又因参与辛酉政变得慈禧信任,封醇亲王。然其偏要“退潜”,必要“九思”,其中意味,颇堪玩味。“九思”出自《论语》,谓君子当有九种思虑:视思明、听思聪、色思温、貌思恭、言思忠、事思敬、疑思问、忿思难、见得思义。据说,奕譞在受封亲王当日,于九思堂中“九思而得”,写下一篇“治家格言”,开头即是:“财也大,产也大,后来子孙祸也大。”
这般作态,自有其缘。晚清政局,波谲云诡,纵亲王之尊,亦难保全。奕譞虽得慈禧宠信,然伴君如伴虎,于是退潜以避锋芒,九思以保周全。其子光绪登基后,奕譞仍上疏言道:“愚以为诸事当先请懿旨,再于皇帝前奏闻。”斋名见心性。奕譞的“退潜”与“九思”,是生存之道,本无可厚非,但这般心态蔓延于庙堂高位者,政治岂不萎靡,国家岂不衰败。
有“退潜”者,也有“饮冰”者。一退一饮之间,可见主人心事。“饮冰”二字,出自《庄子》,言人内心焦灼,非冰不能解其热,表达了忧国者的焦灼与热忱。戊戌之后,梁启超亡命日本,横滨办报,以笔墨续其维新之志,以“饮冰室”为书斋名。他在《自由书》中解释说:“庄生曰‘我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欤’,以名吾室。”书中文字,字字皆是从五内焦灼中呕出。所谓“内热”,非关一己之“退潜”,实系天下之忧患。
4月4日,这是在天津梁启超纪念馆“饮冰室”书斋内拍摄的展品陈列。新华社记者 孙凡越 摄
记者曾探访位于天津的“饮冰室”旧址,见多有年轻人在“无负今日”牌匾前驻足留影。此四字是梁启超1925年为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同学录所题。百年流转,这四字不仅承载着“何惧流年匆匆,但求无负今日”的惜时本意,更生发出“无负今日盛世”的惜世之意。
爱书的人到了上海,总不免去“思南书局”走一遭。那栋小楼原是柳亚子的旧居。与如今“思南书局”的雅致不同,当年柳亚子为书斋题名时,用的是“活埋庵”三字。淞沪抗战时,柳亚子避居法租界,眼见山河破碎,生灵涂炭,而自己却只能困守一隅,岂非活埋?考“活埋”斋名,并非柳亚子独创。元代胡道玄有“活死人窝”,明末徐树丕亦有“活埋庵”。大抵乱世文人,常有此等心境。后柳亚子迁居香港,又题斋名为“羿楼”,“羿”者,射日之英雄也。
书斋之名,终究是心之名。斋名虽小,却承载着中华文化“物我合一”的哲学思想。一方书斋,不仅是读书治学的场所,更是安顿心灵的家园。重要的不是名称本身,而是在命名中寄托自己的精神追求。毕竟,书斋真正的匾额不在檐下,而在读书人“为天地立心”的精神家园。(田策)